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现在是六月,芒种已过。我走在李纲中路,深吸一口气,闻见一股若有若无的香气。这香气清雅而悠远,带着一丝丝的甜意,令人心头升起一些美好的情愫。抬头望去,整条街上的合欢花都开了。这些绽放的小花,让人群熙攘的街道变得明媚起来。
“合欢花开庭草芳,忘忧花开池水光。”望着缀满枝头的扇子状的小绒花,我情不自禁地吟诵起明人刘基的诗句。合欢树因其叶昼开夜合,故名合昏,俗称合欢。也正因此,人们常称合欢为幸福树,用来代表忠贞不渝的爱情。
合欢花也是文人墨客笔下的常客。清代词人纳兰性德在《生查子》中写“不见合欢花,空倚相思树”。明代诗人王野写到“春色不知人独自,庭前开遍合欢花”。在常人眼里,花只是花;然而,到了多情的诗人这里,花却承载了丰富的情感:可喜可悲,可怜可叹。
这灿若云霞的花朵,开得多么热烈而烂漫啊。一朵朵粉色娇美的花朵,形似一颗颗轻盈柔软的绒球。合欢花的花瓣纤细如发丝,有着别样的柔美。小城很多人日日从街上走过,并不会特别注意到它们的存在。如果你偶尔问上一句:你知道这是什么花吗?他们大多会瞪大眼睛看着你,然后反问一句,我不知道,你知道吗?
我原本也不知道。在中学的课堂上,为学生上了作家史铁生的《合欢树》之后,我才明白,原来我日日走过的人来人往的街道,原来每到五六月盛开着的扇子状的绒花,有一个这么好听的名字——合欢花。
忙于生计的人们,哪会有心思去询问站在路边的树的名字呢?而一些美好的事物,因着对人们漠视的惩罚,也就这样轻易地从我们的眼皮底下溜过去了。
史铁生写《合欢树》一文是为了怀念自己的母亲。他写母亲到劳动局去给自己找工作的那一年,回来时在路边挖到一棵合欢树,就把合欢树当作含羞草栽种在花盆里。第二年,合欢树没有发芽。第三年,合欢树不但长出了叶子,而且比较茂盛。又过了一年,合欢树被移出盆,栽在院子里。再后来,母亲去世了,作者也搬出了那个小院,再再后来,作者去了院子,听邻居们说合欢树年年开花,长到房高了。
故事很简单,史铁生平静地写着自己的无法站起的人生和残缺不全的生活。但是,读者却看得“两泪涟涟”。
合欢树见证了生命中多少的苦痛和无奈啊!人事变迁,偏偏就在看似不经意之间。母子之间的生离死别之痛,一棵树全看见了,却开不了口。树的旺盛衬着人的衰亡,睹物思人,怎能不悲?
看着眼前盛开的合欢花,我不由地想起了自己年轻时候的母亲。
童年时,我们家住在收容遣送站。那里靠近煕春山,有些偏远。那时,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就是下坡路上长着的一棵合欢树。这棵树,树冠大,长得也高。到了五六月份,树上就缀满了美丽的绒花。每次上学和放学回来,经过那棵枝叶繁茂的树,总要仰头痴痴地看。年幼的我,并不晓得它的名字,可是,这并不妨碍我对它的喜欢。放学回来,看见路边落了一些美丽的花,心中会升起一些淡淡的惋惜。惋惜之余,总要小心翼翼捡起几朵,然后带着雀跃的步伐去找母亲。
母亲有时在家做饭,有时还没有回来。如果她不在家,我就跑去她做事的地方找她。那时,父亲是遣送站的一名干部,母亲在遣送站办的一个竹编厂编畚箕。在那里做零工的大多是一些残疾人,要不,就是一些上了年纪的人。只有母亲,是那样的年轻和美丽。她的两颊是红的,头发乌黑而微卷,扎着两根麻花辫,显得朝气蓬勃。我将花朵放在手心给她看。她飞快地瞥上一眼,说一句:“这是什么花,真好看。”然后,就埋头做事。一根根的竹篾子在她的手指尖上下翻飞,慢慢地,一个畚箕的形状就出来了。
我坐在一旁等她。她的脸和花朵一样,是粉红的颜色。那时天边的晚霞,也是粉红的颜色。
今年5月,父亲因为患结肠癌去世了。母亲每次提起父亲,都是泣不成声,我知道,父亲的离世抽去了她生命中最重要的支撑。春节刚过,正月十六,我就将父亲送进了医院。从此,母亲日日照料父亲,直到他离世。今天,我在开满合欢花的李纲中路见到母亲,只见她身形单薄,脸色憔悴,再也没了年轻时的影子。那个脸色粉红的母亲,那个富有朝气的母亲,已经被时间的河流带走了。
我的心中陡然升起一丝悲意。她看见我,说:“端午记得回家过节,陪陪你的父亲。他喜欢看到你们都在家吃饭。”我说:“好,我会回去。”父亲走后,每次开饭,母亲总要盛上一碗,插上筷子,放在父亲的遗像前。然后,说一句:“老头子,开饭了,来吃饭了。”然而,如今再也没有人回应她了。
离开母亲,顺路往回走,我看见地上落了好些被雨打落的合欢花。弯下腰,我捡起一朵放在手心里。她的花瓣,还是当年那美丽的、淡淡的粉红色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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