（一）
在很多人眼里，觉得爱就是爱，根本不可以有欺骗的行为。曾经的我，同样觉得掺杂了欺骗性质的爱，不是真爱，不相信有些时候，欺骗也是一种爱。直到我和我的家人经历过后，我才真正的明白，有一种爱，叫做欺骗。
“娘”是山东人对母亲的特有称呼。我的娘就是个地地道道的山东人，二十岁不到，她就追随我父亲南下来到福建，成为建设兵团的一名战士，到如今离开山东老家已经有五十多年。从青丝缕缕到鬓发染霜雪，从女儿身家到儿女两双，始终是乡音未改。娘身上流淌着中国女性的纯朴，为了家庭总是吃苦在前，享受在后，殚精竭虑，毫无怨言。1988年我父亲因病去世后，娘就成了我们家的一棵大树，她含辛茹苦，用母爱支撑着这个家庭。随着岁月的流逝，我们兄弟姐妹都有了工作，组成了自己的家庭，日子一天天地好过起来，我们兄弟姐妹当然没有忘记母亲的养育之恩，儿孝女贤。娘也享受到了含饴弄孙的天伦之乐。
2010年6月初，娘开始感觉到右边的胸背位置不时地隐隐作痛。通过市立医院CT扫描、X光照射拍片和专家会诊也都无法确定真正的病因。6月底，洪水刚过，我向单位请了假，和两个姐姐开着车陪同娘到福州肺科医院进行病情检查，结论是疑似“癌病症状”。当时，还不以为然。10月份我们又陪同娘到福建医科大学附属医院进行肺部穿刺取样化验，经过省多位医学专家综合会诊，诊断为“肺癌”或“腺癌”。晴天霹雳的噩耗，瞬间几乎摧毁了我们在场的姐弟三人。然而，我们隐藏悲伤，强装笑脸，对娘进行了爱的欺骗。因为我们清楚地知道癌病的可怕性，知道娘的苦难日子已经来临了，知道娘在世的日子将会与日减少，为了减少娘的担忧，我们有必要对娘隐瞒病情。于是，姐姐告诉娘说：“是因为娘和大多数山东农村妇女一样经常抽烟，年龄大了，导致肺部感染，咳嗽导致疼痛，只要多吃药、挂瓶消炎就会好起来的” 。善良单纯的娘信以为真。因为，我们做儿女的从来没有欺骗过娘。
怀着忐忑和悲伤的心情，我开着车全程高速平稳地护送娘回到家里。 在随后的日子里，关于娘病情的善意谎言始终在我们家进行着。对那些来往密切的左邻右舍、亲朋好友，我们绝对是闭口不谈娘的病情，生怕惊动他们前去探望，给娘增加不必要的负担和想法。
娘的身边始终有子女陪伴着。弟弟和娘住在一起，照顾病人的辛苦可想而知。娘因为病痛的折磨，白天还好，到了晚上，时常是半睡半起，弟弟也跟着半睡半起，陪着娘在不眠中度过一个又一个夜晚。
（二）
娘拥有一颗善良的心，她总是乐于助人的，哪家有事情需要帮忙，她的身影就出现在那里。有些像老人去世之类的，人们有所忌讳的事，娘却无论是白天黑夜，无论是刮风下雨，只要有人上门求救，娘总是毫无怨言地放下手中的事情，马上起身去帮助那些离世的老人擦洗、换衣和操办丧事。直到葬礼的“头七”完毕，娘才谢绝人家的答谢，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家中。娘常说：“帮人是情分，不帮是本分。大家出门在外，说来都不容易，我们有条件就要多帮助别人，这样才能心安”。
因为娘平日多行善事，所以人们没有忘记她。娘患病的那些日子，几乎闭门不出，也无法参与各种公开的活动，似乎人间消失一般。于是，有人开始登门拜访、探望，关心娘身体的健康。随后，娘生病的消息不径而走。每当别人问起，我们做子女的只好继续爱的欺骗，只是说娘的年龄大了，一点肺部感染而已，以此宽慰娘和前来探望病情的人们。
娘有个情同姐妹的挚友，我们尊称她“高大娘”。她对的娘个性和脾气是十分了解的，知道一般的病情，娘不会如此久不出门的。一个雨天的清早，才7点多钟，高大娘，一个快八十岁的老人，从十几公里的矿区，拐着拐杖，经过两次转车，专程来看望在家休养的娘。见到娘满脸病容的样子，高大娘忍不住拥着娘，两个相交半世纪的姐妹，相互拥抱着痛哭了 许久许久……过后，娘为了安慰她，只是轻描淡写地说自己只是得了肺部感染而已，并劝她也要少抽烟……
娘的年龄大了，抵抗力逐渐地差了起来，大不如从前。一次不小心的感冒，都会让娘的病情加重。2011年4月，娘又再次入住市第一医院进行治疗。我们家人反复地恳求医生和护士，对母亲只能说是肺部感染，绝对不能提到“癌病”这个词。医护人员也体会道我们做子女的孝心，积极配合我们进行了爱的欺骗。好在娘没有文化，看不懂病历，也过于相信子女对她的孝顺。爱的欺骗也就这样一直地继续下去……
时间就这样一天天地过去，抗癌药品和营养蛋白乳、燕窝等各种补品，娘几乎没有断过。可是，“癌”这个被当今世界公认为“世界三大绝症”的可怕病魔，一旦缠身，根本无法治愈。娘一方面开始后悔自己年轻时期养成的抽烟习惯，一方面开始怀疑自己的病情，多次问我们她是不是得了那个“脏病”。我们总是用坚决的口气告诉她不要乱说。娘虽然相信了我们的善意的谎言，但仍有疑心。有天晚上，我在医院陪护着母亲。凌晨时分，娘起身说要喝水，半睡半醒的我给娘喂了点热水。娘突然问我说：“我到底是不是得了那个‘脏病’？”这突如其来的提问，让我大脑停滞了一秒，马上清醒了过来。我装作非常生气的样子回答道：“以前叫你不要抽烟，你就是不听，现在知道问题严重了吧”。因为我几乎没有这样生气地和娘过说话，娘认真地看了看我的表情，随后低下头，满脸愧疚地说：“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啊，以后再也不能抽烟了，现在真的难受哦”。娘的这次突袭提问，我想一定是酝酿已久的“阴谋”了。好在训练有素的我，反应灵敏，这场危机化险为夷地悄然度过……
除了突袭，娘也会搞些小动作探听自己的病情。虽然年事已高，娘的耳朵却丝毫不聋。每当我们在门外向医生护士询问病情和交流治疗方案的时候，娘总是假装睡觉，竖起耳朵认真地听着。小小的伎俩岂能骗过我们。于是，我们将计就计，也开始对娘的这些偷听行为采取相应的对策，有意识地让娘听到我们和医生探讨病情的话语，以此来宽慰娘的心。每当此时，娘总是庆幸自己不是得了“癌病”。
娘，就是这样一个朴实无华的人，她相信子女对自己的爱是真诚的。她也希望尽快治好自己的病，早日康复身体，回到家中，过上往日那欢乐的日子……
（三）
随着癌细胞的不断扩散，娘的病情更加恶化了。同样，娘的病情也渐渐被人们所知晓，来医院看望娘的人也越来越多。陪伴在娘身边的子女丝毫不敢大意，都会特别反复地交待前来探望的人们，不要对娘说出真实的病情。要多鼓励娘积极配合治疗，早日康复出院。来人们都能理会我们的心情，设身处地的共同参与这种爱的“欺骗”活动，将这个善良的老人独自蒙在爱的谎言中……
然而，无情的病魔丝毫不怜悯我们做子女的孝心。“癌细胞”一天天疯狂地吞噬着母亲的肌体。娘遭受到的苦痛也越来越厉害。用来止痛的杜冷丁，也由一支加到了两支。然而，疼痛间隔的时间却越来越短。病魔折磨着娘，坚强好胜的娘在我们面前却极力掩饰着痛苦，从不当着我们的面吭一声。我们深深地明白，这是娘害怕我们为她担忧。这一切，我们心知肚明却假装视而不见，只能不停地一边给娘轻柔地按摩以缓解疼痛，一边天南海北地闲聊着，以转移娘对病痛的注意力。我们告诉娘是药物起了作用，正在杀死病菌，身体很快就会好起来的，到时候我们又可以带着娘一起去旅游了……都说老人和孩子一样幼稚，这样欺骗的话语娘也信以为真，觉得自己真的快可以回家了。
在娘住院最后的日子里，娘所遭受的疼痛，我们感同身受。但我们只能强装笑脸，用昂贵的营养药品维持着娘的生命，期待着奇迹能出现。可是，我们还是收到了主治医生下达的病危通知书。这意味着娘在世的日子屈指可数了。娘仿佛也知道大限在即，开始思念远在外地求学的孙字辈的孩子了。日夜念叨着晶晶、小慧子和妮子。于是，电话穿过陆地、漂洋过海，我们兄弟姐妹将各自的孩子叫了回来。远在日本东京、首都北京，近在福建厦门的小字辈接讯后放下一切事情，义无反顾地从世界的各地赶回家中，看望病入膏肓的老人。
我的女儿妮子是最后一个从北京回来的。那天说好十点钟到站，妮子的两个表姐开车去火车站接她。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了。娘忍着疼痛不时地抬头看着挂在墙上的时钟。十点三十分，已经迟了三十分钟，大家都在病房坐、站着，心情是说不出的沉重、焦虑与紧张，不知道妮子能不能赶上见奶奶最后一面。冷不丁的，妮子猛地冲进重症病房，扑到她自小就最亲爱的奶奶床前，紧紧地握着奶奶的手，放在胸前，放声痛哭起来……在场所有的亲人被这突如其来的情景所感染与震撼，根本无法控制住压抑已久的情绪，跟着放声痛哭起来……
大约过了十多分钟，我渐渐清醒过来，控制住了情绪，拉开女儿。娘此时却非常的清醒，没有掉一滴的眼泪。对着妮子有气无力地说：“傻孩子，哭什么啊？奶奶不是好好的吗？过几天就可以出院了啊”……这就是我的娘，我的亲娘。一个身患不治之症的老人，此时此刻，她已经明白自己时日无多，却宁可自己痛苦，也不愿意让孙女们受到丝毫的委屈和痛苦。我不禁再次热泪夺眶而出，转身走离病房，失声痛哭起来……
在我夜晚守护陪床的日子里，娘不时地告诉作为长子的我：“其实我不怕死。如果那一天到来，大家都不要悲伤，要感到高兴。因为，我又可以与去世22年的你们的父亲在另一个世界团聚了”。每当此时，我总是强忍着泪水，安慰着娘:”不会的,病情没有那么严重,别想太多了”。而后，在娘睡下的时候，走出病房，躲在无人的地方独自抽泣着……
2011年4月27日，娘已经住院十六天。十六天里几乎是无法进食，靠营养液维持，早已经被病魔折磨得皮包骨头、奄奄一息，神志开始糊涂了，身体也渐渐地失去了知觉，药物更是早已经失去了作用。28日17时34分，娘面对着我们全家的亲人，流下最后的两行泪水。那是娘对生命的最后眷恋，是对亲人最后的不舍。娘就这样走完了她73年的岁月，撒手离开尘世，到西方极乐世界追随我的父亲去了。
我们对娘爱的欺骗活动，随着娘的去世也算是善始善终，尽善尽美了。其实，也不算是吧，我想，在最后的时刻，娘其实是明白了自己的病情的，只是娘也明白子女的苦心，于是装聋作哑罢了，这场爱的欺骗，到底是我们欺骗了娘，还是娘欺骗了我们呢？……
时至今日，娘已经离开我们快一年了。我更加深刻地体会到：有时候，亲人之间的欺骗，其实是出于爱的。是一种善意的欺骗。也深刻地感悟到“凡是只要是以爱为目的人和事情，任何的谎言都是可以理解与包容的”。我坚信“爱的欺骗”，这种似乎不可思议的事情，将会在不同的人、不同的时间、不同的场合，以不同的方式不断地出现。说“爱是一种欺骗”也好，说“欺骗是一种爱”也罢，今后，我依然会为了值得爱的人和事情，一骗再骗。因为这种爱，只有天知、地知，只有真正经历过的人们才能真正的知晓与理解。
娘，我的亲娘，我们多想再“欺骗”您啊，哪怕是最后一次……
在此，且代表家人叩谢那些共同参与“欺骗”娘的人们。也祝福天下的好人一生平安！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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发表于 2012-2-3 12:50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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