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发表于 2011-7-29 09:43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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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十四番花信风，又称二十四风，因是应花期而来的风，故称作信。我很喜欢花信风之说，有些把生活当诗读的意味。现在花信风这词多引申为春天，用来形容青春年少。旧时却是有明确所指的，是从小寒到谷雨之间的四个月。四月中有八个节气，每个节气分作三候，每五日为一候，计二十四候，每候择一花作为象征。
小寒：一候梅花、二候山茶、三候水仙；
大寒：一候瑞香、二候兰花、三候山矾；
立春：一候迎春、二候樱桃、三候望春；
雨水：一候菜花、二候杏花、三候李花；
惊蛰：一候桃花、二候棠梨、三候蔷薇；
春分：一候海棠、二候梨花、三候木兰；
清明：一候桐花、二候麦花、三候柳花；
谷雨：一候牡丹、二候酴糜、三候楝花。
从这一记载中，一年花信风梅花最先，楝花最后。经过二十四番花信风之后，以立夏为起点的夏季便来临了。
第一信：梅花
冬日里，天上有絮絮的云朵，阳光并不明朗，冷风正旁若无人地掠过河面，带起凉沁沁的寒意，微微的有些莫名的香。一只小小的木船不紧不慢地逆流而上，木桨拍击着水面，发出哗啦的声响。小小女孩坐在船里，乌黑的大眼睛滴溜溜地转，惊讶地望着两岸一树树的花浅浅白白地开，一身清气，不染一粒尘埃，那是一片花的海洋，不知有多少朵花一起开放，却不热闹，也不觉得壮观，仿佛每一株都是孤高而清绝的。顺水流动的暗香，让她觉得，这个开花的地方，不属于凡尘。“爹爹，那是什么花？”“梅花，白梅花。”爹爹头也不抬地答她，语气很淡，仿似已经熟习了一般。小小女孩的心里，却有种说不出的温柔清绝的惊动。
那一年，她不过六岁，第一次随父亲出门探访亲友，亦是第一次遇见梅花。跟着父亲读过这样的诗句：“墙角数枝梅，凌寒独自开，遥知不是雪，唯有暗香来。”却不知道诗里半遮半掩寥寥可数的梅，就是河岸边数也数不清的梅。
余下的日子里，父亲四出会友，喝酒聊天，她得空就钻进梅林里，一株挨着一株地数将过去，直到要离开的那天，梅花都谢尽了，还是没能数清到底有多少株梅花树。她一直疑惑：这一片梅，是该称作梅林还是梅海？然而那被清气浸洗，被梅魂渗入的山坡、小径，却长久地留在了她的脑海里。小小的心里，知道了这世上，原来确有千雪裹身一树清傲的美丽。
那个林中徜徉数梅的小小女孩，便是年幼的我。长大后读书，看到‘香雪海’、看到“疏影横斜水清浅，暗香浮动月黄昏”的句子，一味天真地以为，那是专为我看见过的梅花而写的。却不曾想，早在数千年前，就已经有人妻梅鹤子了。若是逢到林逋先生，大概又要笑我见识浅薄，自作多情了。这位先生在孤山隐居时，世人看他是位独身主义者，他却自称使君有妇，以梅为妻，以鹤为子，隐逸情趣，端的是超凡脱俗。大概是知妻莫若夫吧，〈山园小梅〉中的这两句诗，被誉为咏梅诗的压卷，流传了一千多年。
疏影横斜，是梅枝疏朗的美。古人认为‘梅以形势为第一。’俯、仰、侧、卧、依、盼，直立、曲屈、歪斜。树皮漆黑而粗糙，枝虬曲苍劲，嶙峋中洒落着一种饱经风雪的阳光之美。枝条清癯明晰，或曲如游龙，或披靡而下。宋代诗人范成大在〈梅谱〉中讲：“梅以韵胜，以格高，故以横斜疏瘦与老枝奇怪为贵。”梅在诗人、画家的笔下，脱不开横、斜、疏、瘦四个字。便是今人赏梅，也离不开梅韵四贵：“贵疏不贵密，贵老不贵嫩，贵瘦不贵肥，贵含不贵开。”不过我又有些怀疑，梅若不开，香从何处而来？
大概是从清浅的水，昏黄的月痕里逸出来的吧。幽幽的香，让人难以捕捉却又时时沁人肺腑，催人欲醉。暗香浮动月黄昏，最喜欢一个‘暗’字，“着意寻香不肯香，香在无寻处。”别具神韵，慢慢读来，很有清逸幽雅的芬芳。画意绰约，朦胧又传神，能勾起人无边的思绪，仿佛梅是一位清骨的冷美人，泠泠的，在孤独地开放，有着不食人间烟火的清绝。如此想来，花苞半含，将开未开的梅花，就是豆蔻少女了。因此，探梅赏梅须及时。过早，含苞未开，寻隐者不遇的遗憾，大概不消细说。去得迟了，花已开谢，那那就如冯廷巳的话：“梅落繁枝千万片，犹自多情，学雪随风转。”落花如雪，虽然香气不减，却到底有些残败的感觉了。不过陆游的〈卜算子 咏梅〉写得极好：零落成泥碾作尘，只有香如故。花瓣归了大地，化为尘土，那清香还是若隐若现的。
赏梅还有二十六种境物之说：淡云、晓日、薄寒、细雨、轻烟、佳月、夕阳、微雪、晚霞、珍禽、孤鹤、清溪、小桥、竹边、松下、明窗、疏篱、苍崖、绿苔、铜瓶、纸账、林间吹笛、膝上横琴、石枰下棋、扫雪、烹茶、美人淡妆簪戴。我细思想起，竟觉得幼年时与梅的一场邂逅，冥冥中暗合了其中数境，勉强算得上是与梅花的缘份吧。或许有人会觉得附庸风雅到此种地步，有些可笑，我却以为，能有风雅可附，未尝不是人生余裕。若然遇上小雪初霁薄雾轻绕的天时，倘徉在缥缈的写意淡墨里，依稀见艳如朝霞的‘红梅’、绿如碧玉的‘绿萼’、淡香重瓣的‘紫梅’、轻柔素雅的‘玉蝶’……疏枝缀玉缤纷怒放，就算是俗人一个，也难免会诗意渐入了萦怀吧？
行走在暗香之间，听见自己的足音，会满心企慕起古人来，可以在淡墨里洞察雾里梅花的幽香。且梅花花姿秀雅，花作五出：一者长上，二者亲戚，三者夫妻，四者僚友，五者儿女。梅开五福，生命里的安稳与尘世的善意，都在这梅瓣中尽现了。人生之完美，又要有何等的幸运，才能拥有？！
于是，偶尔读到‘于我命中无大事，关心雪后有梅花。’的句子，会忍不住微笑，仿似是遇见了同道中人。直觉有此胸臆，便是际遇中有大悲恸，有大凄伤，也已无碍于用一片澄明的心去领略天地间的好风好景，好花好树了。
第二信：山茶
说到山茶，我就想起蒲松龄笔下的绛雪。在《香玉》这篇小说里，绛雪幻化为一位艳而不妖的红裳女子，与香风洋溢的白牡丹仙子一起，邂逅了一位书生，演绎了一段凄婉美丽的爱情故事。“连袂人何处？孤灯照晚窗。空山人一个，对影自成双。”这是绛雪在香玉魂销香断之后，为书生所继的一首诗，读之凄婉，令人怅然若失。
在蒲松龄的笔下，绛雪是兰心慧质，集天地灵秀之气的精灵，她傲而丰盈，不似白牡丹热烈，又不像梅花那样冷艳。她是一位端庄清雅的女子，富有情味，但又不贪恋人世间肉欲的温暖。她要的，仅仅是一份干净的友情，可以在寂寞的暗夜里秉烛谈诗，宴饮唱酬，以不远不近的距离，温暖彼此的心。红尘情爱，侵不到绛雪的灵魂。无论是在故事中，还是在世人的眼中，绛雪都是一位孤清自许，洁净纯粹的仙子。
据说命名为绛雪的大山茶，是明时张三丰从海岛辗转携带到北方的崂山之上栽培的。她每年与苦寒相遇，在滴水成冰的季节里存活了下来，枝叶葱笼地立着，千花怒放，迎霜傲雪。《崂山记里》有描绘绛雪的文字：“三殿内皆有耐冬，自十月开至来年三月。遇雪压花，夫见白者雪也，黄者花之心，绿者花之叶也。真乃一径一花色，无处不鸟音。”想来，这株远离故土的嘉树，即使远离温润的南方，也能坚强地活下去了。
活着，并且姿态优美。我实在很想找个时间，去会一会绛雪。虽然，在《香玉》里面，绛雪已经死了。但在我的心里，每一株性耐霜雪，艳而不妖的山茶，又都是绛雪的化身。读《天龙八部》的时候，尤为金庸的话而着迷：“大理有一种茶花，叫做‘十八学士’，是天下的极品，一株上共开十八朵，朵朵颜色不同，红的便是全红，紫的便是全紫，绝无半分混杂。而且十八朵花朵朵形装不同，各有各的妙处，开时齐开，谢时齐谢。”还有满月、眼儿媚、抓破美人脸、倚栏娇等。虽然一再有人跟我说金先生是在虚构，我却死心塌地认为，世上确有此奇花。虽我未曾见，但它一定就生活在某个地方……
而且，就算是寻常能见的山茶，亦有其独特之处，例如童子面，枝条短而分枝多，树冠稠密，隐在山茶之中，并不突出。然则花时十分可观。初花淡粉红色，略带红晕，似足幼童脸色，盛花期后花瓣变为纯粹的白色，重重叠叠的花瓣，由外而内次第变小。阳光下看，就羊脂白玉雕成的一般。美人初睡起，含笑隔窗纱。教人不敢大声说话，怕呵出的气，沾污了那张纯净的脸一般。又有粉玲珑，花色嫩粉，花瓣丰厚细腻，一层层地伸展开，很耐看，频有莲花之姿偏又青春少艾双手捧颊一般，矜持地藏起了花蕊，让人忍不住想使坏。想学《香玉》里面的书生，布掌作度，以度树本，自下而上，以两爪齐搔之……难保不会有另一位茶花仙子笑着现身……
明时邓直曾作山茶百韵，说山茶有十绝：艳而不妖；寿经三四百年尚如新植；枝干高耸约１６米，大可合抱；肤纹苍润，黯若古云气樽垒；枝条黝纠，状如尘尾龙形；蟠根兽攫轮离奇，可凭而几，可藉而枕；丰叶深沉如幄，性耐霜雪，四季常青；次弟开放，历二三月；水养瓶中，历十余日颜色不变。为此，人又将山茶称作十绝美人。这些十绝美人，又多居云南的大理。想必是大理气候温润，干湿分明，适合山茶的生长吧。
想起家家流水，户户养花的大理，我无端端地叹了口气，若是山茶也能适应岭南的湿热气候，那该有多好。院子里的那些茶花，就不会一年到头都被阳光晒得没精打采了。虽说也花蕾也胀鼓鼓的很喧闹，开出来的花，却总有些蔫头蔫脑的迹象，全无一点水灵丰厚的韵致――像出塞的昭君，患了思乡病。
然而就是这些默默地在暗夜中风露清愁，揪人心痛，让人叹息的茶花，一旦开败了，竟如刚烈的女人赴刑一般。齐唰唰地、大朵大朵地掉在地上，嗒然作响。那地上的红，比在枝头更红得让人心惊。每看见茶花落地，我总是忍不住想起这句话来：“情之至者，鬼神可通。花以鬼从，而人以魂寄，非其结于情者深耶？一去而两殉之，即非坚贞，亦为情死矣。”那是书生死后，香玉和绛雪亦相继去世，殉情而死。生而为人，生而为花，只要情之所至，又有什么不一样呢？
何处山茶不绛雪？信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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